苏民《时间病人》（七）|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为了解开小日是否真的来自未来的谜题，我去见了李老师。李老师正在收集自称经历过时间旅行的病例，她相信这些病患说的话，但认为这是大脑的时间感知系统混乱的结果。她打算借此研究人类时间感知机制，并将这些病人称作时间病人。

作

者

简

介

| 苏民 | 科幻作家，科幻编剧。三体宇宙编剧。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豆瓣、惊人院，长篇小说《小众心理学事件》签于阅文集团。短篇小说代表作《地球倒影》《替囊》《后意识时代》等，《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后意识时代》被选为2020年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

时间病人

第七话 封印

全文约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十二

我不知道夏目为什么如此强烈地想要我留下，后来他给我的解释是，他认为我当时只是在想逃避。换一个城市或换一个行业，都只是逃到一个新的起点，通过放弃的动作抹杀过去的一切。我并不十分信任他咨询师视角说出的一本正经的理由，总觉得他有什么私心。当我还在为夏目背着我透露我个人情况给李老师的行为忿忿然时，李老师却自顾自地介绍起收集来的案例。

她说，一个丧偶的七十岁的老人，告诉家人自己回到了25岁，见到了当时的初恋，也就是他死去近十年的妻子。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当律师的女儿和一个当医生的儿子，都认为老父亲只是因为思念过度梦见了亡妻，但老人十分坚定地说他就是回到了过去。老人细致入微地描述出了当年的场景，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中央树叶般单薄的小船，坐在小船上的腼腆少女，甚至说出了船上用白漆涂的编号数字，记忆清晰地就像发生在昨天。他划着船靠近少女，并且与她说了话，她投给他一个日照下双颊通红的笑容。然而老人说，这不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当年25岁的他因为羞涩只远远看着少女，任由少女划走消失了。他为自己的胆怯懊恼不已，不过幸运的是，那次湖中见面一年多后，他又在一个朋友聚会上偶遇了女孩，这才促成这段姻缘。

“他认为自己修改了过去？”

“没错。但是据他的女儿说，母亲生前曾经说过，她与父亲第一次说话，就在湖中的船上。”

“可能是老人的记忆出错了？老年痴呆？”

“记忆出错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并不奇怪，但他身体健康认知正常，并没有得诸如老年痴呆这类病。关键在于他的主观时间体验。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修改了过去。这个想法表明，他非常强烈地感受到过去与现在时空的区别，并且意识到改变过去会影响到现在这条因果关系。尽管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时间旅行这个词，但他的时空观里已经具备了时间旅行的概念的，并认为自己确凿经历了时间旅行。”

“但老人说的话仍然无法求证啊，是否回到过去，是否更改了过去，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李老师微微一笑，眼中露出皎洁的光亮，“我们的项目，并不是要去证实他是否在物理层面上真正进行了时间旅行，我们研究的，是病患主观上经历了时间旅行的感觉，并找出其中的机制。”

李老师又说，有一个35岁、从事银行柜员工作的男人，频繁时间旅行回到自己15岁那年。那年他还是经常考年级第一的优等生，那年刚好有一个保送进重点高中的机会。学校打算把这个保送名额给予那个学期期末考试年级前三的人，他认为自己势在必得，却意外发挥失常跌出了前三。他大受打击，从此成绩一落千丈。当他报告自己经历时间旅行后，说他在过去发现了当年的真相。他的分数本该是第二名，却被篡改了，最后获得保送的三名学生中，一个是校长的侄子，一个是副校长的女儿。他发现这个被掩盖多年的真相后便辞掉了工作，整日在家中闭门不出，不断向家人诉说，自己的人生本不该如此庸常。他经常在家里闷头大睡，说睡觉能穿越回过去，他要回过去戳穿真相，争取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机会。但他一直没能成功。

“显然他们报告的时间旅行都是回到个人经历中重要的年份，听起来只是因为对人生的执念产生的回忆。”

“这是他们的相似点之一。但我们发现的相似点，可比这客观和可测量多啦。”李老师笑道，“他们报告的时间旅行，一开始都是无意中发生在睡眠时间，后来能够主观控制，通过让自己睡着，来进入到其他时空。”

“听起来更像只是做了个梦了……”我说。

然而接下来李老师拿出的测量结果，让我吃惊极了。首先，病患每次汇报的时间旅行经验都是非连续性的，当他们停留在现在，过去时空的时间也同样在流逝。其次，他们汇报的在过去经历的时间感，与他们在现在意识脱离的时间有个长度比，这个比例在2到2.5之间浮动。也就是说，他们控制自己陷入昏睡三个小时，就在过去时空里经历了六个多小时。

“这个稳定的比例足以说明，时间病人的脑中发生了一些具有规律的过程，很可能是由某个相同的大脑结构造成的。”

这个数据让人无法忽视。我马上联想到小日说的未来世界，那个一天24小时、一小时60分钟、一分钟60秒的世界。我们的真实世界是一天18小时，一小时45分钟，一分钟45秒。粗略按秒算的话，小日说的未来世界一天的长度，是我们世界一天长度的2.3倍，正好在李老师统计到的范围之内。

我感到浑身的汗毛竖起，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李老师，你有收录宣称自己来自未来的病患吗？”

“当然有。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话，就只是一个不完整的研究了。”李老师笑道。

宣称来自未来的病患说的未来五花八门，无法判断真伪。但他们的意识同样表现出不连续性，就像突然被来自未来的自己附了身。当未来的自己离开后，病患表现地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以为自己睡了一觉。

“那时间呢？是否有病患报告未来的时间刻度！”我急不可耐地问出这个问题，心脏砰砰直跳。

“我们目前收录的三个宣称自己来自未来的病患，还没有时间感方面的报告，主要是他们说的未来太不一样了，并且情绪波动很大，难以做客观汇报。”李老师说，“但有一个病例，当处于未来自我时，表现出了时间读取的错误。”

李老师边说边调取出病例档案，“那也是我们最特殊的病例，病患是一个一岁的孩子，报告都是由他的母亲做出的。这位妈妈观察到她的孩子有时候突然讲话变得特清晰，会的词汇也变多，是她还没有教过的。有时候又恢复到正常小孩的说话水平，并且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孩童的语言并不那么好懂，但这位妈妈坚称她的孩子被未来的孩子占据了。这其实不算一个典型案例，但如果这个孩子确实是时间病人，就是我们目前了解到的年龄最小的病例，或许能给研究提供不一样的视角。这就是我们收录他的原因。”

这个一岁病例的孩子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被他母亲怀抱着。尽管有十年没见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位母亲是羽。

羽的模样和高中时没什么两样，仍留着清汤寡水的长发，大而浑圆的眼睛和饱满的脸颊使她看起来像个未婚先育的少女。她的眼神和从前一样充满倔强和距离感，不同的是，现在的她牢牢怀抱着孩子，那俨然成为了她一心守护的东西。

十三

“卢卡？卢卡？”听见有人叫我后，我发现自己坐在荣格医生诊所的其中一间治疗室里，对面正坐着费德勒小姐。

费德勒小姐伸出纤细的手在我面前挥动，叫着我的名字，问我哪里不舒服。她为什么会直呼我的名字？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吗？

“现在能继续了不？”费德勒小姐亲切又略强迫口吻地对我说。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使脑子清醒起来，慢慢搞清楚了当前的情况和来龙去脉。

我通过了荣格医生的面试，在这所诊所留了下来，在这个一天24小时的世界。虽然每月的工资不高，但荣格先生分配给我一间独立的小房间。这个房间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盏墨绿色灯罩的台灯，一扇满目绿叶的小窗。它和住院病人的房间规格一致，曾经也确实住过病人，但我并不介意。毕竟，相比于自己租房或住旅馆，这能节省下一大笔开支。我很快适应了一天24小时的作息，虽然感到惊讶，但我的身体却适应地很快，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本身的生物钟印刻吧。

每个白天，我都跟着荣格医生旁观病人的问诊，做一些辅助性工作。晚上则进入荣格医生的资料库，整理神话题材的资料。我搞清楚了我所处的年代，现在是1930年，人们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的，这里同样发生过世界大战）的阴影中走出，过着经济恢复期相对安详的生活，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还毫无知觉。荣格医生在脱离弗洛伊德后经历了一段时间学术上和内心上的困顿，但现在已经走了出来。他仍然屹立于精神分析界，靠着传奇的治愈病例享有口碑和声望。三周前，荣格医生答应了一位病人家属的委托，前往维也纳问诊。费德勒小姐每周三次的固定谈话治疗，便由我暂代了。

“轮到你说了卢卡，快说，你生命中印象最深刻的人。”费德勒小姐顽皮地追问我。

我盯着费德勒小姐那俏皮的脸庞，惊讶于一周三次的谈话治疗竟使能我们的关系进展到如此紧密的程度。一部分是因为来访者天然会将医生视为值得信赖的权威，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试了在治疗中自我暴露的做法，大胆谈及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我小心地道歉，然后脑海中浮现出了羽的模样。

“她是我高中时代的一位女同学。”我描述道，“她在教室里时总是一声不响，喜欢坐在学校草地上看书。是个长头发的姑娘。看书时，她的发丝被微风吹拂，掠过鼻梁和眼睛。她没有动手拨弄头发，她沉浸在书里的世界，眼眸像水一样灵动温柔，但是看向人时，又充满小鹿般的警觉。她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女孩，坚守自己的世界，就像你一样。”

“啧啧，”费德勒小姐露出揶揄的神情，“我还以为你印象最深刻的会是汉斯小姐呢，她可是为了你抛弃了家人啊。居然另有其人。”

我居然连汉斯小姐的事情也对她说了，我紧张起来，不太确定这个自我暴露程度是否过激。而且对于卢卡，汉斯小姐等同于初恋，或许确实应当是卢卡最在意的女孩，但我却不小心说了羽，那个属于我自己的年代所遇到的人。说起来，我在原来的世界只顾忙于自己的工作，并不怎么想到羽。羽就像一个属于过往的封印，就像夏目说的，是我出于逃避主动抛弃的过往。现在，这个封印却被打开了。

“印象最深刻的，未必就是爱情。”我对费德勒小姐强行解释道，想要掩盖我的失误。

自从我发现这个世界是一天24小时，就特别注意避免暴露出来出自己的无知与惊愕。我不想被人看成傻瓜或精神不正常的人。我太希望在荣格诊所好好地待下去了。这儿于我而言是个全新的开始，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们聊印象最深刻的人，其实是为了带出你的固有情结。一个人的情结通常会和那个印象最深的人绑在一起。”我试图把话题从羽身上转移开，努力表现出职业的一面。

本来应该在聊费德勒小姐的经历的，但她对我不依不饶起来，“那你说说，这位叫做羽的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难以忘记的事，比那位为你离家出走的汉斯小姐更深刻吗？”

“治疗的重点是你呢。”我报以微笑，“你刚才不是在说你的未婚夫吗？我们继续说说他吧。这能帮助你更好的面对自己的情结。”

“那你为何不继续说说羽小姐呢？”费德勒小姐的直觉敏锐而无情，“你在逃避。”她毫无留情地指出。

我无奈地将头转向窗外，盯着那一抹绿色。关于羽的过往像清脆婉转的鸟鸣般轻盈地传来。那是一段过于美好的日子。难以想象，我竟然舍得将那段时光锁进黑箱里十年。她是我高中时代最亲近的人。我们分坐在教室的两端，极少说话，却喜欢传递给彼此小纸条，交换内心最隐秘的、一闪而过的念想。每天晚饭的时间，我们便一块儿在校园里闲逛，看着晚霞不可遏制的下坠，直到天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教室。我们约定考到同一所大学，好一直在一起，可是她食言了。

“她的考试成绩不够理想，又上了一年学重考。那一年里，她和一个男孩相爱了。最后她去了那个男孩的城市。”我简单地对费德勒小姐说了一遍，回避了几乎所有细节。

“她背叛了你，移情别恋，爱上了别人。”费德勒小姐总结道。

我刚想反驳，想到我现在是男性身份。从现在的性别看来，确实像是这么回事吧。于是我赶紧含混回答了两句，试图结束这个话题。

“唉，被背叛的体验终归比背叛别人来的深刻，人类就是这样自私的动物呢。”

看费德勒小姐摇晃着小巧的脑袋，一副恋爱专家的模样，我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那么接下来，还是说说你的未婚夫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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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回忆三部曲》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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